昆明讯(通讯员 李任飞)我们的闲暇总在黄昏降临后,沿着灰扑扑的村道往村子的方向散步。路旁野草蒙尘,空气里浮动着水泥与铁锈混合的单调气味。步履匆匆,鞋底总沾着洗不脱的细碎砂砾,那是异乡土地最顽固的印记。

暮色正悄然浸透山峦的轮廓。绕过几丛杂树,一堵灰扑扑的高墙蓦然撞入眼帘。墙是旧砖垒砌,缝隙里蔓生着暗绿的苔痕,顶端几丛野草在晚风里萧瑟地摇晃。这墙沉默而高峻,仿佛固执地圈守着墙内一方不容窥探的天地。然而,偏偏有几缕极其浓烈的颜色,灼灼地、不管不顾地,从墙头泼洒出来——是红,一种饱满到近乎跋扈的红,胭脂般层层叠叠晕染在渐暗的天幕上。

我和同事们不由得驻足。那堵高墙显得如此封闭,拒绝着墙外的尘土与喧嚣,而墙头探出的花影却如此招摇,在暮色里兀自燃烧。我们忍不住踮起脚尖,引颈向内窥望。

目光越过灰砖的壁垒,墙内的景象令人屏息。一方小小的院落,竟被一片芍药花海彻底占据。花朵硕大丰盈,花瓣层叠舒展,绸缎般的光泽在残余的天光里流淌。深红如醉,浅红似晕,更有几株是纯净的白,玉雕般沉静。它们密集地簇拥着,在晚风中微微摇曳,仿佛墙内自成一个被浓烈色彩与静谧包裹的小小宇宙。

花丛深处,一位老人正俯身劳作。他身形瘦小佝偻,穿一件洗得泛白、辨不出原色的旧布衫。他并非在赏花,更像是在与花共生。他提着一只旧铁皮桶,桶壁锈迹斑驳。水流从桶沿细细倾泻,无声地渗入花根下的泥土。他移动得极缓,每一步都小心翼翼,仿佛生怕惊扰了脚下沉睡的根系。他专注地凝视着每一处浇灌点,浑浊的眼睛里映着花影,也映着泥土的深褐。那神情,是全然沉浸的安然,是对脚下每一寸土地、每一株花草了然于心的熟稔。他偶尔伸手,并非去触碰娇嫩的花朵,而是极轻地拂去一片沾在叶面的微尘,或是扶正一根被风稍稍压弯的花茎。指尖掠过叶脉的动作,带着一种无声的、近乎虔诚的默契。他周身弥漫着一种气息,一种只有深深植根于某处、与土地血脉交融多年的人才会有的沉静与笃定。

我们像偶然闯入的窥探者,在墙外静默地立着,不敢发出一点声响。晚风带来一阵浓郁的花气,沉甸甸地,带着泥土的微腥和蜜糖般的甜腻,骤然涌入鼻腔。这气息如此陌生,却又如此霸道,瞬间压过了我们身上带来的油墨味与尘土味。我们日日与冰冷的数据、刺鼻的油墨、飞扬的粉尘为伴,呼吸里都带着漂泊的粗粝。而这堵高墙之内,却封存着一个如此丰盈、如此沉静、如此根深蒂固的世界,老人是这方寸宇宙的中心,他的身影与花影、与泥土几乎融为一体。他浇灌的仿佛不是水,而是时光本身,缓慢地、专注地滴落,滋养着脚下盘根错节的岁月。

墙内的花光灼灼,墙外的暮色沉沉。老人始终沉浸在他的劳作里,浑然不觉墙外风尘仆仆的异乡过客。他只是佝偻着腰,提着那桶沉重的水,在花间无声地移动,动作迟缓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节奏。他偶尔抬头望一望天色,又低头专注于脚下。他的根须,早已深深扎进这片泥土,开出了满墙惊心动魄的绚烂。

暮色四合,我们终于无声地转身,沿着来路返回。宿舍的灯火已在远处亮起,像无数只窥探的眼睛。身后,那堵高墙和墙头泼洒的灼灼花影,渐渐沉入更深的黑暗里,只留下那浓郁的花香,固执地缠绕在衣襟上,挥之不去。我们一路沉默,脚步似乎比来时更沉了些,也似乎轻了些。

那堵高墙圈起的不仅是满院芍药,更是我们这些漂泊者永远无法真正踏入的、根深蒂固的安稳。花香浓烈如酒,灌入喉中,酿出的却是无边无际的、关于故土的涩意。我们筑路架桥,在异乡的土地上刻下巨大的痕迹,而自己的根,却始终悬浮在尘土之上,无处安放。或许某一天,我们所筑的桥,最终也会通向某个芍药盛开的地方。